酣畅淋漓,这场骂真的酣畅淋漓,句句骂进宋启迎心里最不可触碰的位置,正统、血脉、兄弟、顾长思本人,句句都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他最不堪的一面,然后镜里的人突然伸手,给了宋启迎干脆利落的一记耳光,让他这么多年的皇帝尊荣、虚与委蛇被打碎得干干净净,如一块块镜面碎片,折射着阴冷寒光,他想去捡起来,却只有一手血腥。所以宋启迎开始颤抖,不只是因为头痛,他的手抖得几乎扶不住顾长思的肩膀,哪怕毫无反应,这依旧阻挡不了他要将顾长思掐死的怒火。“你懂什么?你懂什么!!!”宋启迎怒吼道,“朕在这个位置上多久,就兢兢业业、如履薄冰了多久!无论朕做得再好、再完美,只要看见你,朕就会想到朕还在被人用手戳着脊梁骨,怀疑、猜忌朕的正统,揣测朕的来路不正,这么多年,大魏在朕的手底下没有兴旺吗?没有富足吗?朕明明都这么努力了,为什么还是要拿这件事情威胁朕?为什么还是要拿这件事情怀疑朕?为什么!?”顾长思的脉搏在他虎口间跳动,带着无尽的怒气和嘲讽:“威胁、怀疑、兢兢业业、如履薄冰的人,难道只有你吗?原来你也会知道,什么叫胆战心惊、万念俱灰、寝食难安。”“所以,帝王的胆战心惊,就是带走别人的亲人、爱人、朋友、权势,直到将那人死死碾进土里,你就能够高枕无忧了。”顾长思忽然笑了一声,是自嘲,“难道杀了我,就会有一个太平盛世吗?难道我不在了,遗诏的事情就会到此为止吗?”“症结在你那里吧,遗诏存不存在,重要吗?关键是你已经相信它就在这是世上的某一个角落,你已经确信自己就是来路不正,不是吗?”宋启迎颤抖着吐气:“朕没有!”可他手都疲软到抬不起来。他硬撑着表面的骨气,但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不断应和——对,顾长思说得没错,就是这样,就是这样,没有错,他就是早就笃定了,笃定了自己被魏文帝、自己的父亲放弃,立而又废,他做了什么,会让父亲立而又废?他不知道,于是一直在探索,一直在往上爬,一直在战战兢兢地坐着这把龙椅,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九泉之下,他见到自己的父皇时尚且能够说一句,如果真的有遗诏,那么你看走了眼,我比宋启连更合适做这个皇帝,到头来,与你一同进入祠堂受香火供奉的人,是我,年号相连、父子相续的人,是我。所以当邵翊带来了长生不老的秘方时,他有那么欢喜。他想用更多的时间做更多的事,有更多的底气,然后可以一身荣光地去见父皇,告诉他他没有看错人,废太子是对的,立他是对的。但有时候又会转念一想,如果真的有长生,如果真的能够长生。他都不必再见到父皇了。那么也无人可以审判他了。
“朕给你一个机会。”吵也吵完了,顾长思气虚地说不出话,最后那些力气都用来声嘶力竭地发泄这么多年的委屈和不甘,到头来只剩下筋疲力尽,连呼吸都带了疲惫和沉重。宋启迎死死按着太阳穴,他有预感,再不说完他今天怕是又只剩下昏睡了。“朕给你最后一个机会。”他沉沉道,“把遗诏找出来,交给朕,朕把北境之权还给你,你此次无诏返京,朕也当做从未发生过,朕与你各退一步。”“各退一步,”顾长思低低地笑,“你是变着法儿的把我往死路上逼,我手里有遗诏,你就不敢动我,怕杀了我之时遗诏问世,你的清名就毁了,可若是没有,你碾死我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,且无需理由,无权、无兵,我也根本无从招架。”宋启迎沉沉看他一眼:“你说的没错,大不了朕与你鱼死网破。你仔细考虑,否则明日午时,朕真的会杀了你。” 遗诏邵翊是等皇帝前脚走后就进来的了的。伤口崩开了,顾长思抖着右手给自己包扎,本该是顺力的方向却因他天生左利手而变得极其别扭,邵翊在他面前毫不犹豫地双膝跪下,伸手接过他的绷带,替他重新细细缠好。“你啊,不见棺材不落泪,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没想着跟我商量商量呢?”邵翊带了一股心疼的口吻,“殿下是太冲动了,才把自己囿于陷境之中无法自拔,狼族事务的处决权而已,想要什么,微臣都会双手奉上,为何要直言冲突、顶撞皇帝,把自己逼死呢?”顾长思轻嗤一声:“我跟你说,你会帮我?”现在谁人不知,朝政大权拢在邵翊手里,皇帝这道旨意必定会经过邵翊的手,他若想帮早就帮了,怎么会等到圣旨下到北境,卫杨人都在嘉定城中,乃至于玄门都接下红漆令了。顾长思看得清清楚楚,邵翊就是要再一次让他直面困境,让他知道除了邵翊之外,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为顾长思提供助力,包括顾长思自己,一切挣扎、一切谋算,都不过是一些困兽之斗罢了。“殿下是不信任臣的,臣一片苦心,只是想让殿下明白,谁才是可以信赖、可以依靠的对象。”邵翊给他处理好伤口,双手试探着扶上顾长思的肩:“臣实在不忍殿下孤苦无依,试问殿下,对玄门一片赤子之心,可从出事到如今,玄门那所谓的师生情深、同门情谊,又何曾帮过殿下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