抱头鼠窜,这四个字用来形容此刻的苻黎,最为恰当不过。
他原本打算化为狐身,又怕弄丢花环,只得紧紧捂着脑袋一路东躲西藏,借助芦苇荡的重重掩映,试图匿进深处。
奈何翳鸟穷追不舍,双翅一振,引得飓风骤然吹刮,芦花登时猎猎飞扬,竟然无处遁形。
巴蛇更是紧随其后,长尾摇摆搅动层迭潮浪,意图将他卷入水中,情势颇为危急。
苻黎无计可施,却不敢躲入山中,只因白姑娘尚在家中,担忧惊吓对方,他不得不操控尚不纯熟的双腿继续直立奔逃,迂回绕着湖畔,尽量拖延时间,伺机寻求脱困之机。
甫一转身,迎头便是一道水幕袭来,好不容易艰难躲开扑打,岂料激流散去以后,正对上翳鸟俯冲而下的利爪。
苻黎闪避不及,竟被拦腰抓住,提至半空。
“哈哈!叫我逮着了吧!看你还往哪跑!”
翳鸟桀桀狂笑起来,预备将这可恨的小毛贼掷到河滩乱石堆上,最好摔断两条腿,看他以后还怎么上树行窃——居然胆大包天偷了他老翳家祖传的琥珀,必须狠狠教训一顿才是。
眼见越飞越高,苻黎竭力挣扎扭动,不想头顶花环随之脱落,飘飘摇摇坠向下方。
那是白姑娘送的——
心爱之物的遗落远比置身高空更为恐惧,他下意识伸手捉捞,指尖堪堪擦过花瓣边角,到底没能够上。来不及心生失落,耳畔倏地响起一道细微破空声响,身上挟持猝然松脱,他也同时跌落,天旋地转中,只觉狐命凉透半截,呜呼哀哉,万事休矣。
苻黎紧闭双眼,准备忍受即将到来的剧痛,不料腰部皮肉一紧,这股倒翻势头戛然止住,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承托力道,稳而柔和,将他徐徐带至地面。
他被人接住了。
一缕清冷药香暗暗浮动鼻间,无声昭示来者身份。
然而庆幸之情还未燃起,前所未有的威压正凌逼而来,一如山岳摧崩倾覆,磅礴巍峨,顷刻笼罩在场诸妖,不容拂逆。
不远处,一根木枝斜插入地,剑意森然凛冽,肃杀之气弥漫四野。
尽管只是维系了短短一瞬,却足够令这个道行浅薄的狐狸竦然惊骇,仿佛深陷沉渊尽头,再也逃离不得。双足触地的刹那,苻黎膝盖酸软已极,撑不起浑身重量,顿时直挺挺瘫倒下去,在哀鸣中颤颤巍巍蜷缩成团,身不由己地现出本相。
而巴蛇与翳鸟早已收敛攻势,一齐立于水岸,保持垂首姿态,噤若寒蝉,未敢轻举妄动。
这场春日闹剧就此中断,场面悄寂,鸦雀无声,唯独苻黎喉中嗬嗬不止,粗沉喘息一阵重过一阵,几乎掩盖了那道问询。
“镜山之中,不可殴斗滋事,汝等何故追逐不休?”
语调轻淡平静,嗓音熟悉,可是苻黎没有仰头观视,反而一味埋首钻进长尾当中,试图寻找一点贴身庇护,好让自己摆脱那股惶惶不安的纠缠。
相较之下,翳鸟情况稍好,他是诸妖中修为最深者,于是率先从震慑中缓过神智,能够以木代剑,驭使此等纵横剑气轻松逼退自己,云梦泽中不作第二人想。当下猜出来者身份,连忙上前禀报实情。
只听他恳切道:“仙长明鉴!那赤狐小贼昨夜潜入我的洞府,盗走我家传秘宝——”
他本想继续状告狐狸将翳珀随手赠予他人,不过抬眸瞧出身前之人形貌,立时收声,联想先前窥视山中一人一狐的并肩情形,恐怕私交甚好,遂缓和了语气,改口继续道:“还请仙长主持公道,让他交还「翳珀」,此事便也罢了。”
这厢语毕,那厢巴蛇立刻接话,因为紧张缘故,讲得不甚连贯,夹杂「委托」「负信」「逃跑」等字样,将他私吞一事悉数抖露出来。
苻黎脑袋虽然深埋着,可两只尖耳仍然竖在外界,听见二妖控诉,不由蜷得愈发厉害,整条狐几乎缩成一颗毛茸茸的大圆球。
如此一来,总算隔绝所有指责,自欺欺狐般偏安在尾巴之下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地面传来微微震动,那是翳鸟振翅、巴蛇入水的声响,想是他们得到妥善安排,俱都打道回府了。
苻黎这才怯怯地冒出半颗脑袋,只觉风平水清、斜晖脉脉,再无旁杂踪影,高悬的心还未落下,就见一道白色身影由远及近,纤尘不染的裙摆停在自己身前一步之遥所在。
“……你这狐狸。”
她略一摇头,话中似有慨叹,更兼几分训导意味。
“今后应当精进臻善,笃行不怠,切勿再起此等玩乐贪念,荒废一身修行。”
话音落下,她俯身伸手,苻黎见状,慌忙低头合眼,好似那股无形压力仍旧环绕颈上,他知晓对方身份,同样知晓自己即将面临的困境——他会被惩罚,来自高位者的注视如有千钧重负,他甚至不敢揣测会被施以何种处置。
然而什么事情都未发生,在惴惴难安的等待中,只有极轻的窸窣声音传来,苻黎胆战心惊地掀起眼帘,发觉她竟拾起落在地上的那顶花环,重新戴回了他的头顶。